那就是我
(2010-03-06 07:16:56)
我读冯唐,从来不在白天。
夜晚的暗昧、昏沉、迷离本与冯唐阳光灿烂的文字无关,却是一头栽进去的人最能在那里剥去白日伪装、贴近真实自我的时分。
好像你看不见天光大亮时,冯唐会顶着美国名校MBA的头衔,坐在麦肯锡属于他明亮宽敞的专用办公室里,西装笔挺、有礼有节地与客户谈着一笔笔巨额的生意。而在他身后的墙角,分明还挂着协和八年医科博士的文凭。但你知道,夜幕低垂后,他一定会锁了门,脱了西装外套,啜着啤酒,点上一支烟,将电脑的界面从“商界精英”换成“北京土著”,然后脸上浮起一抹坏坏的却又是天真的笑意,开始继续在键盘上敲打他那不能忘怀的年少时光的欲望。
初读冯唐,很难不让人联想起王小波与王朔。他们都一如我认识的其他北京人,三句两句开场后,就会没完没了地跟你“贫”下去。“贫”是在天子脚下、皇城根儿成长起来的一群人共有的表达方式,夹着几分骄傲自负、带着几分智慧幽默,只消几句就能将人逼到墙角,教人既还不了嘴却又不至于动怒,说起来也实在算是一种粹炼后的语言精华。但是不同出身、不同经历的北京人“贫”起来,还是会给人不同感觉,王小波的“贫”只是表象,骨子里其实满是强烈的人文关怀;王朔的“贫”目空一切、洋洋自得,但又透着一代人在大时代变革初期的迷茫;冯唐却是那种好学生、好孩子作得烦了,也被青春期的骚动憋得太久,逮着了机会就在文字里一个劲儿地撒着野。虽然直逼人性,让人无所遁形,却是透着善意,与攻击无关。一句话,读他的文字就好像是跟最要好的哥儿们一起喝着口味上好的冰啤酒,如沐春风,既过瘾又清爽。
冯唐堪比某种稀有怪物。至少在我看来,极少有人能像他那样,在如此年轻时就能横冲直撞于看似毫不相干的职业之间并且把每一样都干得出类拔萃。正因如此,任何人都难以清楚定位他的角色,我想,可能连他自己对此都不能十分明白。在文学界,弃医从文的例子当然有,随便想想,中国有鲁迅、郭沫若,外国有海明威,但他们那么做或是出于时代的需要,或是跟着命运的牵引,都是不可能在一开始就预设了结局的。只有这个冯唐,似乎是有目的地完成一种过渡、一种蜕变,一切尽在他的人生计划中。当然,谁叫人家有本钱?文理兼通、学贯中西,才子毕竟是才子。可是我也好奇过,即便是旷世奇才者如冯唐,他会不会也有角色错乱的时候?他对自己人生的最终期许又会是什么?
无法否认的是,八年医科和两年工商硕士的训练毕竟赋予了他有别于常人的写作特质。批判的犀利、幽默的到位好比他手中曾经捏惯了的手术刀,闪着寒光一刀拉过,皮是皮、肉是肉、筋是筋、骨是骨,清清楚楚绝不含糊;思路的清晰、想法的锐利、表述的直接、文字的大气又像是一分不让、无缝不钻的商人高声喊出的一口价,让对手还没回转神就先被那气势给震住。读冯唐,我常觉得自己从前压根儿没读过书,或是就算读了些也都是白读。又总觉得,他那些曾经的骚动不安、懵懂混乱、去意徊徨,我似乎也都有过,可是我的青春期怎么那么快就船过水无痕,全没了同是一代人的他笔下的生机与朝气。
夜读冯唐,最过瘾的并不是读他那几个已经被评论界捧烂了的中长篇,我最爱读的是他似乎是信手拈来的随笔与杂文。聪明的人就该多写这种文字,洞悉世事于简约透彻间,也不必为了编故事、凑人物而伤脑筋。谢谢这个不吝版权、乐意分享的家伙,自己张罗了个简约大气的网站,把所有最新“贫”出来的文字全在第一时间“贫”上自己的互联网。既断了盗版人士的财路,又没完没了地吊足了“粉丝”们的胃口,并且最最让我这种身在海外,找中文书好比饿犬觅食的家伙感激涕零。只可惜,身兼多职、忙着要在四十岁前赚够退休金的他实在太忙,忙得许久才更新一次内容,让“粉丝”们巴巴地望眼欲穿着。聪明人不用靠文字赚钱谋生,聪明人也最懂得如何更好地经营自己,这大概也是身为工商管理硕士的他另一个高明之处吧。
最近正在读他以“大”字起头的一系列杂文,都不过是一些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话题,酣畅淋漓的文字间却透着智慧哲理。一如既往的“贫”死人不偿命,一如既往满纸满篇都是毫无匠气、鲜活生动的文字,一如既往地折射着人性最隐秘处,当然,也一如既往的令人忍俊不禁又回味无穷。
冯唐不是我唯一喜欢的作家,却是我这几年来唯一跟踪不懈地读完其所有作品的写手。我拉拉杂杂随手写下这篇既非书评又非推介的东西,实在只是因为太着迷于他的文字。谁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昨晚跳上他的网站,看着那个浑身透着儒雅气,眼神却始终令人捉摸不定的家伙,突然有几分错乱。才子以“用文字打败时间”作为自己互联网题头的豪情与他笔下永远洋溢的青春似乎在在都昭示着他的“不老”;也或者,一个在表象里长时间活在青春期的人,其实他也是会老的,只是深刻与尖锐却是他永葆青春的秘方。又想着,过去的一个月里,自己那么多无谓的怨叹、哀伤、挫折感、罪恶感在才子的文字前原来都是如此荒渺可笑、不值一提。
昨夜再读冯唐,几次于会心处笑出声来。我问自己,有没有可能,那一份无人能懂的自我救赎也就在这几声大笑中悄悄完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