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萬物生長的一些想法

傅月庵

之一

小說無定法。20世紀之前,寫實當道,寫新如舊,小說寫得像「除了名字是假的之外」的歷史:人物栩栩如生,故事富有時代意義,這才是最好的。進入20世紀,禮崩樂壞,現代主義一出,18路反王,36路闖將通通出籠,什麼意識流、結構解構、後設前鋒、魔幻寫實、新小說……,搞得寫小說像在寫論文,技巧先行,看不懂就叫好!馮唐學醫出身,沒坐過科班,理論懂得少,包袱不太多,小說在他而言,大概就是「講故事」,把自己所知道、所會講、覺得值得一講的,一一抖露,於是成就了《萬物成長》。若說「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那麼這部小說的「舵手」跟「太陽」就是一個又一個讓你覺得趣味無窮的故事,或笑話了。「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馮唐的小說,從最高科技的網路竄起,卻回歸最中國傳統的筆記小說本質,這不能不說是種荒謬,而荒謬,恰恰也是這部小說的最大特色:你想得到的,大概都沒有;看到的,都是你不曾想到的。

之二

網路是個野地方,它沒有禮法,沒有規矩,甚至沒有姓名,人人都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個體,你高興怎樣就怎樣,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更且,它能互動、有回應,你有新點子,能言人之所不能言,立即而明顯的掌聲,隨即四處響起,各種讚美,多到你忘了自己是誰。這種新奇的自由與虛榮,往往逗弄、誘惑人們內心潛藏的慾望,平日被禮法所約束不敢做的事,一下子就做出來了。「自拍」是沒才情的人坦露自己的狂野方式,「寫作」則是狂野的人表露自己的才情的方式。馮唐夠狂野,又有才情,更且,虛榮得要命,因此,《萬物成長》從網路萌發,也就不那麼稀奇了。也幸好是從網路萌芽,要不,按照傳統方法發表,這小說必得經過「編輯」之手,依它的寫法跟內容,八成會被「揠苗助長」得奄奄一息,再不如現在這樣有虎虎生風,文氣逼人了。

之三

馮唐是天之驕子,1971年出生,還沒入學,文化大革命就結束了。1979年改革開放,他才小二。89民運,他18歲,影響肯定是有,但可能就跟所有的人一樣,透過經濟市場的消融,「下海」成了悲憤的出路。馮唐唸完北京協和醫大博士班,大約等於台大醫學院出身,行醫兩年後,跑到美國念了個MBA,然後,就「下海」當企管顧問了。然而,他總有些「煩躁的情緒」「長期困擾於心的東西」在騷動著,於是提筆創作,寫出了這部「私小說」,念想他醫大的兄弟們,陽光燦爛的青春。馮唐的成長背景,注定這本書不會像《未央歌》那樣純情、《青春之歌》那樣激情、《動物凶猛》那樣真情。因為,當「生存」問題解決之後,「生活」成了最重要,卻也最單調的事了。生活要有些趣味,只得無事生非,想出許多花樣來,於是這本書便很有些「令人愉悅的矯情」了,但這不能怪馮唐,多半還是時代使然。人,就是時代的產物。無趣的太平勝世,也只好自尋樂子了。

之四

讀《萬物成長》宛如聽相聲。從結構上來講,這本書幾乎沒有「情節鋪陳」可言,根本是由「段子」綴接而成,有時一二則綴成一段,有時三五段合成一章,端看馮唐想到多少,扯得多遠。譬如從「手淫」推到「人類直立新說」;從「母女乞丐」扯到「站在老獵人肩頭的獵鷹」,那都算是好段子了。從功力上講,好的相聲演員,說、學、逗、唱、吹、拉、捧、拍,樣樣都得精通。馮唐同樣不遑多讓,滿腹新詩舊詞言情小調江湖黑語黃色笑話,沒什麼不能講、不敢講的,加上天縱的北京口語書寫能力、屌而郎當的痞子樣兒,於是綴成了這部絕無僅有,開卷展讀,彷彿相聲大會串的絕妙小說。從這個角度來看,此書什麼都談,就是「不談國家大事」倒也合理,聽相聲的老北京茶館牆上不都貼著標語提醒大家:「公共場所莫論國事」嗎?然而,即使不談「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的偉大理想抱負,即使邊看段子,邊要捧腹笑絕,看完之後,你卻多半還會有些許淒清的感覺,彷彿觸著了生命底層的某些東西了——是的,好的相聲就該這樣,意在言外,若有所思,一點沒錯!

之五

好的中文,簡單明白,是什麼說什麼,不纏夾不拗口,讀起來就是「爽快」兩字了得。李敖自稱包辦「五百年來白話文前三名」,其實也不過就是「文白夾雜,解事達意」耳。百年以來,透過中譯,中文長期受到「歐語」侵蝕,到了今天,求見「好的中文」,尤其在年輕一代之中,直可謂鳳毛麟角矣。《萬物生長》好看,有一大半因為它的文字就是好的中文,充分表現了北京土語的乾淨俐落,明快犀利,足可上接老舍的棒子,真要扯遠,甚至還可往上並比《兒女英雄傳》、《紅樓夢》的口語成就了。北京土話是種人情練達,熟爛透頂的文字,若非此種文字,馮唐「痞極而不流氣,理不直而氣壯」的特點,只怕要遜色幾分了。他描寫「計畫生育門診」處的一段,足可為例,值得長段徵引:

正值春末夏初,計劃生育門診人很多。大門口上刷了「男賓請毋入內」幾個大字,門玻璃也刷上了不透亮的黃漆,從門外屁也看不見。門外有兩排條凳,不能入內的男賓就坐在條凳上等,他們當中有的是無執照上床的,有的是蠻幹蠢幹的老公,間或目光交會,互相半尷不尬地笑笑,也不說話。偶爾有陪親戚、朋友來的,為了和真正的壞人劃清界限,從來不敢坐在條凳上,遠遠地站在樓道的窗戶前,眺望遠方。掃樓的大爺沒那麽敏感,分不清誰是誰,對誰都是一臉不屑,借打掃樓道,用大墩布埋汰男賓的皮鞋。誰要是掏出烟卷,掃樓的大爺立刻就喊,「這不許抽烟!心虛也不行。」

讀過這段文字,想想今日可見的兩岸三地傳播媒體「可怕中文」,不禁要讓人點點頭,學阿城《棋王》那位老者說一句:「中華文字,畢竟不頹!」

之六

從網路披露到實體出書,《萬物生長》經常被冠以「成長小說」(novel of initiation )之名,而被拿來與王朔的《動物凶猛》相評比。這種比較,自有其道理,但不無可議之處,原因是兩部小說,從某個角度來看,都有《麥田捕手》的味道,主角同為世人眼中的「異端」,自有一套純真看待世界的邏輯,然而,「我們本是善良單純的孩子,走到外面的世界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在路上被人打倒了,從此以後,我們再不能夠把自己拼回原狀。」這一「成長小說」的經典定義,用在《動物凶猛》、《麥田捕手》則可,用在《萬物生長》卻有些牽強,原因是,即使有些小風小浪小挫折,基本上,這部小說中,萬物都成長得很好,主角秋水也夠世故,即使「在路上被人打了」,很快就能順事寧人,幾乎連聲抗議也沒有地接受命運編派,另找活路去了。肯接受就不會被打倒,也不會斷裂,沒有斷裂,就難「成長」(請注意,不只是「生長」而已)。而這,也幾乎就注定了,因為馮唐的才情魅力,《萬物成長》絕對是一部「好看的小說」,卻很難說是「好小說」。不過,話又說回來,「好小說」經常都不是「好看的小說」;而會寫「好看的小說」的人,寫久寫多了,卻不無寫出「好看的好小說」的可能。馮唐這傢伙,還是值得期待!

作者介紹:傅月庵,編輯人,文章散見海峽兩岸三地報章雜誌,著有《生涯一蠹魚》、《蠹魚頭的台北舊書店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