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和嘲諷之間

張頤武

馮唐的《萬物生長》是一部橫空出世的奇書,也是不可思議的怪書。它不是文學圈裡慣熟的故事,也不是青春文學中少男少女的反叛和哀愁。它有一股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力量,有一股漫不經心和冷嘲熱諷混合的詭異的氣息。其中故事是趣聞軼事的匯合,又是俏皮幽默奇思妙想的總結,多少有一點《十日談》、《坎特伯里故事集》的格調。舊的、刻板的價值觀在此已經轟然倒塌,欲望的衝動、生理的快感夾雜一絲不苟的醫學學生冷靜和間離的態度。這種寫作似乎是我們在大陸的文學中初次見到的。

馮唐這本書已經在大陸出版了好幾年,不是最暢銷的書,卻是饒有興味耐讀的書,一直處於一種持續慢熱的狀態中。其中對於「性」和生活的態度,有一股脫離了我們所習慣的「新文學」感時憂國的頹廢氣息。這股頹廢氣一面是近年來中國全球化帶來的消費主義浪潮的結果,這股浪潮將原來宏大的事消解了,也消解了那宏大事下的緊張和壓抑。「性」不再是一種被壓抑的、可望不可及的抽象焦慮,而是唾手可得的東西,一種即時消費的「性」變成了馮唐表現的日常生活裡自自在在的部分,沒有什麼可以驚奇的。

十多年前,賈平凹的《廢都》乃是從計劃經濟的壓抑社會中突然獲得偷偷摸摸的自由時的焦慮不安;而對於馮唐來說,「性」就是日常生活,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反抗涵義,也沒有什麼掙扎才獲得自由的欣悅,好奇心和玩笑都來自一種灑脫的趣味,又隨著這些似乎荒誕不經的生活,生命糊裡糊塗地流過去了。

另一面,馮唐的小說深受五四之前「舊白話」小說的影響,有舊白話的獨特韻味,文字沒有歐化的痕跡,優雅的述和直白的口語混合成一種少見的風格。舊白話小說天然有一股看透人生的通達和對於日常生活的興致。馮唐正是從這裡面打出來的視角,看人生就難免如同鏡花水月,不過是生命的痕跡,稱不上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所以,馮唐文字裡的通達和幽默我們雖然不太熟悉,卻也自有脈絡。

《萬物生長》的妙處就在一個個故事裡穿透人性的荒唐,洞悉生命本身的複雜,透露了欲望撥弄下自我的不安和興奮。馮唐在沉迷中有超脫,在快感的宣洩裡還有一絲嘲諷,這讓他寫出的「性」顯得和其他作家大不相同。一面大有遊戲人生的欣「快」,另一面也有感慨生命流逝的痛「快」。馮唐給我們的「快感」就在這兩種感覺的邊緣,可以說,馮唐是告別了「新文學」規範和價值的第一代作家。

這一代,也正是在大陸物質匱乏時代出生和度過青春期的最後一代。他們在匱乏中長大,卻意外地進入了中國歷史上最豐裕最繁華的時代。他們還有那單調刻板卻充滿天真的童年,卻又進入了一個以消費為中心、價值錯位的新時代。他們有過去的記憶,卻已經非常模糊;有對於今日的沉迷,又沒辦法完全擁抱今天;容易滿足,卻並不甘心滿足。馮唐不是大陸最流行的青春偶像作家,如郭敬明或春樹,那已經是沒有匱乏時代記憶的一代了。而馮唐在中國歷史的臨界點上,記下了他的興奮和困惑。他遊走在欲望和對於欲望的嘲諷之間,沒有歸宿。

《中国时报-开卷》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