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冯唐

艾丹

医生写作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们和作家一样,对于肉体和精神上的疾病,都会开出这样或那样的药方来。投身医学的人在智商上要高一些,作家可以吊儿郎当地信手乱写,制造文字垃圾,当医生的就不敢这样,他们要严谨扎实得多。所以作家要向医生学习,活到老学到老。当然,社会上有正经医生和江湖游医之分,文坛也是如此,有主流和非主流之说。冯唐作为医生是前者,作为作家显然是后者。长久以来,作家们都是以文学刊物为温床,再由编辑和评论家共同孵化培养出来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其中有许多怪胎和营养不良者。如今天地广阔了,文学爱好者有了各种出路,否则像冯唐这样的作家很难有出头之日。我天真地认为,这一类野生的、不拘一格的、横空出世的文学一旦广为流传,便有可能给另一类文学画上句号——我指的是那种工于心计的、偷鸡摸狗的、循规蹈矩的文学,它们无论以怎样的面目出现,都难以掩饰其品质的平庸和观念的苍白。如此说来,冯唐也不大可能被正统的文坛所接纳。一些作家注定了难以在文坛上混,只能在江湖上混,摆出了一副笑傲的姿态,而《万物生长》的确给了冯唐笑傲的资格。近来,我听到一些人夸赞冯唐的小说,其中有傻乎乎的人,也有很聪明的人,对于热爱文学的人来说,发现了一位优秀的作家或作品,似乎比发现了外星人还要兴奋。我不想人云亦云,便习惯性地以怀疑和挑剔的眼光看了《万物生长》。我的态度开始转变,我在阅读中找到了乐趣。

冯唐讲故事的技巧一般,但他身上有一种绝大多数作家所不具备的气质,支撑这种气质的是形形色色的知识和趣味。我有时会这样想,我们能不能像喜欢一个人那样喜欢一部书呢?这样便可以摒弃一些所谓的标准或共识,也不需要什么理性分析,我们所看重的也许仅仅是书的气质。当然,这是行不通的。读者很难了解作家,人们津津乐道的只是作品,对于一些滑头滑脑、品味低下的作家却能写出大量“经典”的奇怪现象人们很少产生质疑。在这方面冯唐是得天独厚的,在分辨真伪上,他运用了医生的目光,他清楚什么是弱的,什么是强的,什么是可笑的,什么是可怜的。冯唐是插科打诨、贫嘴滑舌的高手,他冷嘲热讽地讲述着别人的故事,其实那更像是他自己的遭遇,因为所有的态度和观点几乎都是冯唐式的。没有耸人听闻的情节,没有巧淫,也很少煽情,只有一些成长过程中的琐事,一些校园里的噱头,人们司空见惯、视而不见的事物,在冯唐的笔下却异常生动,活灵活现。像许多北京的作家一样,他有时也拿自己开涮,自嘲一番,但并不彻底,因为这种自嘲的背后是自尊。他在《万物生长》里借用了别人对他的评价:“医术三流,做生意二流,讨美人欢心一流。至于文章必能横行天下。”不知他真是这么认为,还是校园式的幽默。

冯唐的确有一种卖弄知识和学问的嗜好,也许是十年寒窗苦,博览群书,学贯中西,不用太可惜,但也该有点分寸,照应一下那些更有知识更有学问的人,他们可要比一般的读者挑剔得多。现在一些都趋向于简单化,有些人将小说只分成“好看”和“不好看”的,对于真正的作家来说,小说却是极端复杂的。冯唐的小说虽好看,但忽略了一些不该忽略的东西,他所擅长的叙述风格似乎对他形成了限制,使之难以揭示内心深处的独特感受,也难以触及人性中最为脆弱、晦暗的层面,从而使许多本应严肃的事物流于了滑稽。

说来说去我还是很喜欢《万物生长》的,并为北京出现了一位这样的作家而感到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