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冯唐:作为花你从来没败过

转载Tatler(2月刊) | 2025年3月9日

冯老师来得很突然,动作很快,嗖地一下就进来了,穿得很轻盈。

在此之前,虽然读过不少他的采访,在没见面前,总觉得冯唐是一个刻板印象里的文化人、说书人,一派精英式的商人形象。可是,见面后的冯唐,却与我想象中的形象有些不同。

他没有口若悬河,甚至没有刻意展现幽默,整个人显得平静,谈吐温和,像是随时可以把话题带入一个缓慢流淌的节奏。

“我不吃早饭,给我来杯咖啡吧。”简单的寒暄后,冯唐就端着咖啡开始了这次采访。采访是主编范老师在做,我主要负责观察。加上拍摄四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我把冯老师看了个遍。

冯唐有一根很长很长的白眉毛,这可能是他全身上下唯一暴露年龄的地方。除此之外,他的状态几乎让人忘记他的实际年纪——体脂很低,下颌线清晰得不合常理。听说,为了维持这个标准,冯唐对自己要求极高:身高1.8米,体重60公斤,3000米必须跑进12分钟,达到清华本科生长跑“优秀”标准。

哦,对了,还有一点——虽然剃了寸头,但肉眼可见的发量不错。

干净是我见到冯唐时的第一印象。

外界常有人说他“油腻”,但面对面交谈,真没觉得。相反,他比我想象中更简单、不世故,不像个处处周旋、滴水不漏的“精英”。他不刻意迎合,也不面面俱到,偶尔还会真情流露,不像一个久经世故的商人,反倒更像一个单纯的读书人。

如果要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冯唐有点像小学班里坐在后排的那个男生——瘦瘦的,眼神里藏着很多心思,像个一直在思考的小朋友。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我不由得去探寻冯唐作为“孩子”的一面,而对每个孩子来说,影响最深远的无疑是他们的父母。

“我不得不承认,我妈对我的影响,比我想象中还要大。”

冯唐曾在《GQ》的封底写过几封公开信,其中几封关于母亲,字里行间,尽是牵挂。

“我为什么总是在想念北京?因为我老妈还在北京。在她离开之前,我想写完关于她的长篇小说。动笔之前,我想带着六箱红酒和一个月的时间,跟她好好聊聊,决定来生是否再见。”

冯唐的母亲,正如他所言,是个传奇般的人物。她是蒙古族,自视为成吉思汗最小的儿子拖雷的后代,也自称是大清孝庄文皇后的血脉传人。冯唐的母亲也正如她自己所描述的那样,永远保持着精致的仪容和高傲的气质:“下楼倒个垃圾都得化个浓妆,穿上貂。”

然而,“2024年3月27日下午4:45分,老妈在北京走了,我没看到她最后一眼。”冯唐平静地说,手指轻轻摩挲着咖啡杯,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左上方,仿佛在试图回忆那一刻的细节。

我们知道,冯唐可能已经讲过很多次这个故事,经历让他学会了如何将情绪控制得恰到好处,但我却仍能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一丝无法抑制的痛楚。

“我老爸是2016年走的,算起来已经过去了快10年了。”冯唐的语气平静,仿佛时间已经将那些往事抚平,“那天,恰好是老妈的生日。老爸照常煮了碗长寿面,两个人吃了,吃完后他去睡了个午觉,结果就这么走了,走得很突然。”

“这种离开方式其实算是福气。比起那些突如其来的剧烈痛苦,父亲的走法反倒让我觉得释然。”

“说白了,至少他走得不那么折腾人,走得很快,悲伤来得快,结束得也快。而老妈呢,走得不像暴风骤雨,更像是那种湿湿露露、滴滴答答的小雨。”

那雨不大,但它一直在那里,挥之不去,悄无声息地打湿了所有的情感,慢慢地将人逼到一个不愿面对的角落。

冯唐的母亲年岁渐长,身体日益衰弱。幸运的是,头脑一直很清晰。

最开始,他注意到母亲走路变得慢了,接着,她连独立走路都变得困难。之后,甚至连坐起身都成了难题,电动病床成了她的唯一依靠。最终完全卧床不起。所有的一切,像是一栋大厦在慢慢崩塌,每一层的倒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却无能为力。

“那两年,母亲几乎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我投资的医院里。医院能做的有限,康复训练的效果微乎其微。最初,我还能推着她去医院的花园里看看玉兰花,吃个饭,聊聊这些年的往事。可后来,连轮椅都没法用了,她几乎完全失去了动弹的能力。”冯唐顿了顿,“随着常年卧床,身体逐渐虚弱,免疫力下降,感染成了常态,最终她因肺部感染被送进了ICU。”

母亲刚从ICU出来时,冯唐本打算去伦敦办些事,想着或许还有时间。

可他刚到伦敦,就接到了消息——母亲的情况急转直下。姐姐也赶快从美国往回赶,后来他俩都没赶上。

“最后一天,3月27日的早上,我哥陪着她,母亲破天荒地第一次让我哥把她那个不离身的包拿走。她说:‘把包拿走,怕忘了。” 或许,那一刻她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但仍然试图抓住些许记忆,像是某种无法割舍的东西。

然后,一切都安静地进入了一个灯枯油尽的过程。没有挣扎,像熄灭的灯火一样平静。

“就这样,母亲走了。”冯唐狠狠咽了口唾沫。

冯唐在2022年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而现在看来,那封信似乎成了某种预言。他在信中写道:“1998年夏天,我27岁的时候第一次坐飞机去美国,临出门前您塞给过我一个信封,里面是2000美元。您说:‘混不下去就买张机票飞回来,我在,我是你妈呀。’”

“您依旧好胜,但是您已经喝不了大酒了,也越来越难独立生活了。综合考虑,万事难全,三观难改,我现在没有办法买一张机票回到您身边,然后围着您转呀转。”

“怎么办?我担心您。”

丧事过后,北京的传统是过了头七,直接进行火化。

不过,对于母亲的骨灰该如何安置,冯唐和家人至今也没有达成共识。冯唐的父亲是广东人,母亲是蒙古族人,按理说,他们对这些仪式和处理方式并不特别讲究。冯唐问过周围的一些亲近人,也没有得到什么明确的意见。于是,最后决定将母亲的骨灰先接回来,与父亲的放在一起,在冯唐的家里设了一个龛。

后面就是处理遗物的事儿,母亲在临终时留下了一份遗嘱,交代了所有遗物的处理权给冯唐。

“老太太特别爱捡东西,她的风格是‘贼不走空’,每次出门都能带点什么回来。”冯唐笑着回忆,“她总是不允许自己回家的时候比出门时带得少,所以家里总能不经意地增加点东西。积累了很多,怎么处理成了一个难题。而那时我姐回来了,终于有了空闲,才开始整理。”

整理遗物的过程开始了。

母亲走后,冯唐曾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满屋子的物件,问哥哥姐姐:“妈走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没人能立刻回答。面对一个突然消失的亲人,那些熟悉的物件就像时空的残影,提醒着她曾经在这里活生生地存在过。每一样东西都藏着回忆,却也让人无从下手。

“我哥大我九岁,姐姐大我六岁。母亲走后,我们三个人在世上成了最亲近的血脉。我跟他们说,回去之前,我们一起吃顿饭,喝点酒,聊聊妈。”

酒过三巡,恩怨、吐槽、回忆交织在一起。冯唐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妈,你们会想到什么?”

大哥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美。”

这句话让冯唐愣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大哥和母亲的关系是水火不容的,是那种相爱相杀的纠缠。可在这一刻,大哥的回答里没有怨,也没有争,只有一个孩子最直观的记忆。这种超越矛盾的爱,深藏在岁月的缝隙里,直到此刻才被唤醒。

冯唐也给出了自己形容母亲的三个词:“茂盛,彪悍,大气。”

大哥听了,沉默地点点头。姐姐也没再补充什么。这个夜晚,兄妹三人很少争论,他们只是喝酒、回忆,缓缓地告别母亲。

“妈走了,她的东西怎么处理?你们要不要挑一样带走?”冯唐问。

他们决定各选一样母亲的遗物,作为自己的纪念。姐姐挑了一个金饰,哥哥选了另一件首饰,冯唐则拿走了一个白玉烟嘴。

从那以后,白玉烟嘴成了冯唐枕边的物件。夜深人静时,他会下意识地握着它,仿佛借此能在记忆的深处,触碰到某个遥远的画面——四岁的自己,看着姥姥叼着旱烟袋的模样。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冯唐缓缓说道,“它也许并不真实,但它构建了一种联系,让我还能抓住一点残存的记忆。”

在整理遗物的过程中,冯唐忽然想起,自己曾经问过母亲:“你走后,这些东西怎么办?”

母亲当时笑着说:“要不开个博物馆,把这些东西都摆出来。”

“这个想法很好,可是真要做个博物馆,可能不太现实。”冯唐说,“但我理解她的心情——她希望有一个纪念的方式。”

于是,冯唐便萌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博物馆不现实,那就做一个展吧。

冯唐决定,通过这场展览传达几个主题。

第一个主题:时间与生死。

“有些物品是母亲留下的,代表着她一生的轨迹。”冯唐说,“100多年的时间,一生中多少重要的东西,最终都会化为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物件。”

人一生中,究竟会留下什么?什么东西是生活中的刚需?而什么东西才是真正永恒的?物件终究会老去、消失,但它们背后承载的回忆、情感、意义却在时间里留下了痕迹。

冯唐希望,这场展览不仅仅是对母亲的纪念,更是一种提醒——提醒人们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思考时间在我们身上留下的印记。

第二个主题:母子关系。

冯唐坦言:“谁都有母亲,谁都有父母。母子情深,这种关系,哪怕你想避免,也避不开。”母亲的一生,不仅是她自己的故事,也是所有有母亲的人心中永远无法替代的一部分。

“每个人都会在心里某个角落,留下母亲的印记。”他理解母亲的一生,也希望通过这些遗物展现她那份磅礴的生命力。

策展人Lynn也在整理遗物的过程中,产生了新的感悟:“老太太是一个极具生命感染力的人,她身上的能量太强了。母亲的能量,是孩子一生的力量。所以,当我看到老太太的东西时,才突然明白:为什么冯唐会这么优秀,为什么他会写,为什么他有这么敏锐的头脑。我觉得,很可能就是从老妈那儿来的。”

最后,冯唐希望表达的主题是女性的力量。

冯唐的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我老妈身上有无数的缺点、欲望,甚至贪婪,但她那股蓬勃生长的力量,始终让我深感震撼。”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如何表达这份特殊的情感:“而这种力量,跟男性那种攻城略地、开疆拓土、逐鹿中原那种力量还不一样。她非常的茂盛,非常的彪悍,非常的大气。这是一种滋养的力量,给周围人活着的滋味和兴趣。我觉得这个东西在好多人身上被压抑,或者说没有那么明显。但是我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人类的力量。”

“我想从这三方面,让大家就是想想时间、想想生死、想想母子、想想女性独立。”

冯唐一直觉得,人的离去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就像悲伤、回忆、遗憾这些情绪不会随着一场葬礼、一句告别就此终结,而是被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像潮水一样缓慢地涨落,日复一日,逐渐变得沉重。

“海明威有句名言:‘When it’s written, it’s gone.’” 冯唐说,“大概意思是,只有当一件事被写下来,它才算真正过去了。”

对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来说,许多事情只有经过思考、落笔成文,才能在心里找到最终的归宿。而这次展览的策划,或许也是冯唐试图给母亲的离去寻找一个出口。他希望通过展览,把那些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思念、遗憾和释然,变成可见、可触、可感的作品,让它们逐渐变轻,让自己也能好受一点。

“展览里,我打算从她的遗物中挑选出100件,结合一些字画创作,甚至写点文字,将我对她的思念和感触表达出来。我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让自己好受一点。也许它不仅仅是纪念,而是从我妈这一生里,我找出一些跟她女性力量相关的。我想大家如果买回去或挂起来,能体会到自己肉身的某些方面具有的独特力量,我是希望有这么一个作用。”

冯唐本次展览灵感的来源之一是他之前为母亲出版的万年历《今宵欢乐多》。

冯唐本来还计划为母亲写一部长篇小说,名字都想好了——《我妈骂过所有的街》。但因为工作忙碌,一直未能动笔。倒是母亲的一些话,成了他灵感的来源。

“她有时候随口一句话,就能带给我很多启发。”冯唐笑道,“所以,我干脆把这些话写成大字,作为展览的一部分。”

“之后,我从她的遗物中挑选出100件特别的物品拍照,然后用iPad将它们一一描绘出来打个草稿。画的过程中,我尽量去捕捉那些最触动我的细节。”

冯唐的创作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断断续续地进行。直到2024年年底,展览的工作接近尾声,但他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大家都说差不多了,但我总觉得画和字之间,好像少了点东西。”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答应万有清澄联合创始人曹曼要写一本诗集。

“第一,答应了别人的事儿,我就想做完。”冯唐淡淡地说,“第二,我知道接下来几个月会很忙,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想趁着2月、3月到来之前,把诗集写完,至少完成一个阶段。”

但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还有一股隐隐的不安。“有时候,我睡不着。”他承认,“父母在,你尚有来处;父母亡,皆是归途。想到母亲的骨灰,心里总觉得沉重。”

展览、诗集、记忆、告别……这些念头交织在一起,让他无法彻底安静下来。“既然这样,那索性做点事吧,让自己忙起来。”

于是,冯唐的“闭关写作”开始了。

“那四天,除了倒垃圾,几乎没离开过家。”他说,伦敦的冬季正值“January Blue”,阳光稀少,气氛沉闷,大家的情绪普遍低落。“但对我而言,正好没人打扰,这段宁静反而成为了难得的安逸时光。”

他补充道:“我就坐在厨房的角落里,面前摆着一排Krug香槟,看着窗外的阳光和月光,喝酒,写诗。”在那段特殊的时间里,他体会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创作与孤独交织在一起,帮助他排解内心的焦虑。

“一边写,一边哭;一边画,一边哭。”

他记不清自己写了多少字、画了多少画,只知道情绪像电流一样在体内涌动,时而汹涌,时而缓慢,但始终无法停下。48小时过去,他喝掉了五瓶香槟,创作了105首诗,20多幅画。

“基本上,就像是在做一个法事。”冯唐回忆道,“诗写完了,画也差不多了,字也已经足够了,仿佛一切都到了一个终结的节点。”

可他知道,这个终结并不意味着释然。“写诗集和做展览,算是一个加速的疏解过程。”他轻声说,“但即便如此,还是需要很长时间去化解、再适应。”

冯唐至今记得母亲火化那天的画面——通州殡仪馆门口,早晨七八点,天很蓝。他抬头,看到一群鸟成群结队地飞过,像昆虫一样,在空中盘旋不散。那一刻,他想起罗马浴场的天空,那里也曾有成千上万只鸟盘旋,久久不去。就像在为某个故事做注脚。

他用手机拍下了这段视频,并决定把它加入展览。这段视频旁边,可能会配上一首诗:

“葬礼上飞过一群鸟

您说过,可怜的鸟有两种

一种是傻鸟

一种是没有妈的鸟”

冯唐这次的展览,既是对母亲的纪念,也是他艺术创作的一次新尝试。传统的书法、水墨,交融了丙烯、水彩和彩铅,这些元素碰撞在一起,让他的作品不再是古板的笔墨练习。

“他一直在尝试和突破。”策展人Lynn评价道,“这次的作品,很难用传统书法来定义。它不是那种规整、陈旧、无聊的书法,而是带着情绪、带着力量,也带着某种隐秘的童心。”

几个月前,冯唐曾在自己的视频号上,微醺着讲述其中的一幅画。他眯着眼睛,语气轻松:“这画的是我妈在梦中的样子。”

画面中的母亲,上半身是猫头鹰,下半身是鱼尾。

“我爸说,你妈是介于鸟和鱼之间的人。其实她不是个坏人。”

这类幻想式的画作,还有很多。冯唐的思念不只是沉重的,也带着某种轻盈的幽默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笔下的母亲,不是一个被时间定格的形象,而是活着的,是在他的梦境、记忆、画笔和诗歌中,继续流动的存在。

谈到创作风格的灵感,冯唐提到了大卫·霍克尼。“20世纪80年代,他来过中国,带着彩色铅笔记录自己对中国的印象,后来出了本书,叫《China Trip》。这本书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于是,他开始尝试不同材质的画笔:彩粉柔和,像记忆里的旧照片,轻轻抹开就能模糊;蜡笔油质感重,适合画出一些更强烈的情绪;水彩铅笔遇水会晕染,像是在捕捉模糊不清的往事。

“这也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冯唐忽然笑了,“小时候我经常用蜡笔在地上画画,也做过板报。我这次拿了一些A3大小的水彩纸,重新开始创作,感觉一切又回到了过去。”

冯唐继续回忆:“除了霍克尼的作品,其他艺术家也给了我灵感。像Keith Haring,他那种涂鸦风格的画作,带着一种自由的感觉;还有马蒂斯,他的色彩运用和简洁的形式感让我印象深刻,所以除了油画没用,这次用了丙烯,也用了原来常用的一些水彩,还有彩色铅笔以及我最常用的墨来创作。”

我第一次看到冯唐的画,脑子里冒出的画面是——外婆家泛黄的小人书,或者小学时捣蛋男孩在语文书角落里乱涂乱画的痕迹。那种毫不掩饰的童趣,直白、不加修饰,甚至带着点调皮。冯唐似乎用最本真的方式,回归到童年,回到了那种不加掩饰的、天真烂漫的情感表达。

在拍摄现场,我与冯唐的助理简短交流了几句。我说冯唐看起来依然很年轻,而我也看了他的画作,深深感受到了其中的童趣。她指着拍摄中在草地上打滚的冯唐,笑着说:“他一直都是那么纯粹的。”

展览里的字儿值得单独讲讲。

之前一直知道冯唐的硬笔字不错,甚至被万宝龙买了10年版权,能写出让奢侈品牌买单的字,基本功自然不差。

但这次展览,他的毛笔字才真正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一幅极大的“欲”字,霸气、直接,像是一种宣言。

冯唐回忆起这幅大字的创作细节:“这是2019年写的那幅字,我拿的那支笔像墩布一样大,笔头挺粗的,但我觉得还是不够大。字得有力,得能撑得住空间。”他笑了笑,似乎在自己当时的“豪气”中找到了些许幽默感,“当时我在办冯唐乐园展览的时候就觉得,得写个大字来撑起整个展览场地。简单粗暴,我就是这么想的。”他不避讳地说,写这个字的过程中“腰也扭了”,但他并没有后悔。“那时候觉得年轻气盛嘛,就这么干了,反正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冯唐并不避讳“欲”这个字的存在,甚至认为它非常符合自己母亲的性格。

“她一生充满了欲望。”

在冯唐眼里,“欲望”不是坏东西,它是一个人活下去的驱动力:“现代人如果没有欲望,根本做不成事。每天起床就得有个目标,不然你会觉得心里空空的。”

母亲是如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股强烈的“要做成点什么”的劲头,贯穿了冯唐的成长过程。从练字到写作,从行医到经商,他做任何事都带着一股执拗的冲劲儿,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练字。

冯唐最早开始练字,大概是在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临了三年颜真卿。”他说,“我小时候特别瘦,觉得颜真卿的字胖乎乎的,写着写着,就想着:哎,是不是练这个字,我也能变成个小胖子?”他说着自己都笑了,“结果字写完了,还是没胖。”后来学业忙,日子乱七八糟地过,毛笔字这事儿就搁下了。但小时候练过的东西,总归还是留在身体里——手上的力道、看字的眼光,都已经定了。

冯唐说自己不算科班出身,喜欢的东西,很多是自己琢磨来的。

王羲之、王献之的“二王”体系,他承认是厉害的,但就是提不起兴趣。“不能说不认可,但是吧……你说到底比别人强多少?我不知道。”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而且他们的字,更多是被某些帝王认可后成了金标准,那到底是不是最好的,我觉得这事儿挺玄学的。”南方的“书圣”,他觉得离自己有点远,反而北方的僧安道一,给了他更大的触动。

僧安道一是谁?一个北齐时代的和尚,40多岁活跃在泰山一带,留下的摩崖石刻,全是大字,巨大的佛经直接刻在山崖上。“他是乱世里的人,可能觉得东西得留下来,光靠写不行,刻在山上才最靠谱。”冯唐觉得,僧安道一的东西有劲儿,带着股子狠劲儿,是真正的“大字”。“从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算是我的第二个老师。”

冯唐对“规矩”二字,总是持一种存疑的态度。“你看,中国的书法,法字就在那儿,就是规矩。”他顿了顿,“但日本的书法叫‘书道’,这个就很不一样了。”法是固定的,道是流动的。在冯唐看来,中国书法有着严谨的章法与传统承袭,而日本书法更强调个体风格的表达,两者各有侧重。

“井上有一,他的字是有生命力的。”冯唐说,很多人看井上的字,觉得是写疯了,但他能看出来里面的东西。“中国书法讲究工整、讲究章法,这是它的魅力所在,但井上有一不讲那个。他写的字大。”冯唐强调了一下,“中国文人,字一直都写得不大,最多就半米见方。”他拿自己给Hugo Boss写的“自我主宰”举例,说那四个字,比古代那些文人的字大得多。“中国文人总是在收着,想着怎么精细,想着怎么浅吟低唱。”

“但大字是个活儿,真不是随便写写的。”冯唐说,写大字跟小字完全是两回事,“你真想写大字,你得用盆接墨。”他笑了笑,带着点夸张的语气,“不是开玩笑啊,真的得接好几瓶墨水。写小字,墨能用好久,写大字,基本上是一盆一盆地倒。”

“所以我老跟藏家说,喜欢字的话,经济实力够的话,就买最大的。”冯唐带着一点调侃,“买得起最大的,说明你真喜欢,也真下得去手。”他说,写大字,需要的不只是力气,还有一口气,得让字站得住。“你要是没那个底气,写不出一个能撑得住场面的字。”

僧安道一的佛字,如今能找到的,最大也就半米见方。冯唐觉得,这事儿值得琢磨。

“大字这东西,不是说你现在有技术可以放大,那就行了。写字这个事儿,放大不等于写大。”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随即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写大字要珍惜,写字这事儿,得有劲儿,得真下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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