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被过誉的文坛外高手?

木叶

文/木叶

  

  对话冯唐不甚顺利,不是说他不配合,而是他不忧不喜,出语极简;也不是说他无趣,其实他不遮不掩,蛇打七寸。但你就是觉得不过瘾,终于恍然:他写得太好玩,你在潜意识里会要求他像写文章一样说话,但那不可能——《万物生长》便从1998年5月写到了2001年1月,自新泽西、纽约、亚特兰大写到了北京。你看到他的行云流水,但没见到他的千锤百炼。

  “京片子”冯唐1971年生人,学医八年,终为协和医科大学医学博士;赴美二载,摘得MBA而海归。撇下著名咨询公司里的师爷身份,现供职香港上市的一家红筹股老国企,奔波两地,年薪百万。弃医从商,看似离题万里,但文字之美轻轻那么一拽,便把他带回到文字之中,冯唐自称特殊的身份赠他“间离感”。

  一夜间被称为文坛外的高手,第二个王小波;最惹火的是赞其兼备了王朔的狡黠、小波的机锋和阿城的文字;“中国新文学始于21世纪,始于《万物生长》,始于冯唐”。在前辈陈村眼里冯唐《18岁给我一个姑娘》就四个字——有如天籁;同侪才女盛可以面对这位“吐出来的口水都是才华”的家伙,直落得“手头已九万多字的长篇基本上报废”;批评家李敬泽称他“一身非法的才情”!

  江湖大乱!

  话说从头。

  冯唐写小说意在对青春的忘记,藉用他不甚欣赏的海明威的说法就是:你写下来便没了,就过去了。

  于是他决定要写得好。

  至于为何取个古人名字作为笔名,他列了三条:西汉的汉语丰富,英雄辈出;冯唐这个人活得长,不知避讳,比较真诚;冯唐非主流,一直是用第三只眼来看世界。其实还有一条,就是此二字读音甚好。

  ——虽有追认的意味,倒也像极了他的风格。

  此君从高一高二就开始老老实实读起了《二十四史》,笑言曾想当小流氓,一来成绩太好,二来被女流氓摸了一下手,脸就红了,于是未遂。和所有70一代一样,都作过检讨、写过情书、上过两堂相连的作文课参加过作文竞赛、递过入团或入党申请书,但他的文字就是不一般。他蓄谋在文字里做个流氓,做个英雄。上大学在写“假古龙”时和真古龙一样爱写胴体,写罢笔一扔卖了钱赶紧给女朋友去买蓝布裙子穿。

  “我第一次阅读亨利·米勒比我第一次解剖大脑标本,对我更重要。”“冯唐体”一步步彰显:

  “我和朱裳第一次见面,就下定决心,要想尽办法一辈子和她耗在一起。”(小说《18岁给我一个姑娘》)

  “张爱玲巨大的旗袍阴影之下,新锐女作家不脱,如何出头?”(散文《中文小说:体会时间流逝中那些生命感动》)

  “生命妈的太短了,比小鸡鸡还短。”(散文《人生的战略规划》)

  ——也正因了满纸有过之无不及的“文字野合”,他的第一部小说《万物生长》辗转了20家出版社方得以出版,真有如先挨千刀,后见全尸。

  “冯唐体”实乃性感写作。汉语本来就是性感的,但是好端端的黄花姑娘,硬是被糟蹋良久,忍气吞声,终于碰上了冯唐其人(是否亦属遇人不淑)。

  冯唐对古文的“化”,对西语的“用”,对口语的“炼”,皆不露痕迹;清醒的头脑,在散文中尤显出一剑封喉一语中的之品格,难得的是小说创作中仍保持了高密度的手笔。

  因了对库尔特·冯尼格小说的喜爱,他的作品里不知不觉浸染了一种变异的“黑色幽默”;俗和雅在他这里亦相安无事,正如他散文集“猪和蝴蝶”之寓意;他的修养是庞杂的,但有着独特的元气。

  这厮有着做狂生的资本,但我慢慢(或者说是很快)失去了初读其文时的那种激动与乐观:

  冯唐的白话中有猎猎古风,但小说技巧上不够先锋;冯唐语感奇妙识见不凡,但作品整体而言未蕴含什么大境界;冯唐看似晚熟实则幼功不俗,但他的天赋才情有待修炼和沉潜,否则怕也会应了他批评小波的那句话——成于趣味,也止于趣味。

  

  

  

  木叶:别人让你说出一个美女,你说是妈妈,我得知后莫名感动,你还说把《万物生长》“献给老妈”,谈谈你的家庭吧,最早什么时候迷上文学?

  ■冯唐:妈妈真的挺好看,蒙古族人,爸爸是广东人。爸爸是做齿轮的,算设计师吧,妈妈是做齿轮检验的。

  我在北京市区长大,就在三里屯附近,以前可没现在这么热闹。我幼年蛮内向的,不太爱说话。

  十七八岁吧就喜欢文学了,好像也没什么道理,忽然觉得挺好玩的。

  

  从鲁迅到余华,学医的人怎么都改行从文了呢?

  ■余华是江湖郎中,拔牙的,不能算。我是正经学过八年医,研究的是卵巢癌,死的人太多,我也没办法,就写小说了。现正在写一部跟这些经历有关的小说《北京北京》。

  要说学医的影响,应该是使文字更真实。当时我不喜欢数理化,文科又没必要学——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学医,找了个好学校(协和)。

  

  学了八年医,你“咣唧”就撂下,从了商,如今人称金领,又和海岩一道被归入“富人写手”……

  ■很难听的。

  这些生活状态跟写作不矛盾。我不求当世的名。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文章千古事”,这是我的希望,虚无缥缈的……有些东西非人力所为,尽人力,知天命吧。

  

  对你写作产生影响的主要是哪些人?

  ■我高中开始读《二十四史》,现在还没读完。十七八岁开始看的《史记》,感觉近现代的周作人蛮了不起的,外国的我喜欢菲利普·罗斯和写了《猫的摇篮》的库尔特·冯尼格,主要是他们看问题的态度。

  我不喜欢海明威那种“装”的作家,也不喜欢“作怪”的作家,很多东西很朴素,不必作怪也能打动人。亨利·米勒是天才,劳伦斯也有气质,卫慧则根本没读懂亨利·米勒(他曾为文称亨利·米勒要知道有这么个女作家以这种崇拜糟蹋他,会自己把自己的书禁了的)。

  

  内地很多作家和批评家称你是文坛外的高手。香港、台湾那边对你又是怎么评价的?

  ■高不高,我不知道,至少不在文学这个圈子里混。他们没必要说些乱七八糟的,还是蛮真诚的,没必要嘛。这些人我都不认识,只是李敬泽见过一两面,陈村在李寻欢的婚礼上也见过一次。

  《万物生长》在台湾出版了,台湾人在文字上更传统一点,会更喜欢我一点;在小说艺术上,那些人更懂一些。

  

  你说余华、格非、苏童那一拨人在语言上可能没有在小说的形式和内容上贡献大,你的语言优势在哪里?

  ■现代汉语以北方语系为主,他们吃亏。比如余华有气质,但可能幼功少一点吧,这像发育似的,你小时候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没办法。

  同样是吸取古文,我比胡兰成好的地方是“化”得比他多,他还没有化透。

  刚才你说我的散文的语言密度高,是因为我的语言长了好多“刺儿”。

  

  的确很多人叹服你的文字好,但在小说技巧上你似乎不够先锋。

  ■一步一步来吧,写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蛮难得了。如果在小说结构和形式上像马原那样“作怪”,读者就会很少了。(是为了好看好卖而让步吗?)市场变化快,别人的想法又太不同,都抓不住,所以我只能抓住自己。

  

  也有人说冯唐总是写自己的故事,烦不烦,会不会写别的?

  ■写完手上的《北京北京》就变,会进入想象,去写孔子、鱼玄机、李渔。

  

  另外,你的小说看完了就完了,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可能也会跟着你飞或飘起来,但就是进入不了一种大的境界,似乎没有沉潜下去。

  ■成长是一个过程。如读杜牧,总觉得没沉下来,但这本身也备一品,尽管从一品到大师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不能太着急,着急一定出问题,比如尹丽川、石康都出了问题,我觉得就是因为拔苗助长了。

  另外,你说哪部中国小说是有大境界的,《红楼梦》?那其实不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清明上河图》吗?真有《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那种哲学著作深厚吗?其实,即便博尔赫斯也有人说并看不出他有多好来……

  

  一种有代表性的说法来自黄集伟,认为你的小说没有散文写得好。

  ■他是没仔细看完小说。我原来做咨询公司,在很短很小的时空内就要把事情讲清楚,我的散文有这个特点,结构清楚,主题也容易看出来。

  

  散文集《猪和蝴蝶》的封面上对你的评价是“超越《动物凶猛》,比肩《黄金时代》,70代文字第一人”,言过其实了吧?

  ■不能算吧。(70一代)这个圈儿太小了吧,呵呵,我没看到比自己强的。

  以后我可能技巧更圆熟,但其实最好的还是最开始的作品。“超越”和“比肩”可能指的是《18岁给我一个姑娘》,写的是幻想;《万物生长》写情感。我说不出这两部哪个更好。

  

  人称你兼有“王朔的狡黠、王小波的机锋、阿城的文字”,你似乎也挺狂的……

  ■没有狂吧。人长成什么样就什么样,不要委屈了自己。王朔有很强的世俗智慧,但他说一不小心就写出个《红楼梦》,那是找死,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就写不出来了。人要老实,悟到什么程度就写到什么程度。

  王小波缺少幼功,至少没背过《唐诗三百首》吧,我就背过。小波突出的贡献是独立思考的精神,你提到有人说“新文学始于冯唐”可能也就是指我从他这里继续往下走,中国的文脉曾断了一阵子,我要续一续这个文脉,当然这是一个想法。

  至于阿城的老到……我从小就跟比我大十岁的人玩,因为我哥比我大十岁,可能有点少年老成吧。

  

  你最近一下子横空出世,但令人怀疑也是一个被过誉了的作家。

  ■也有可能。

  嗯,很多东西别人没读懂。我的文章我自己归纳为:淫荡书卷。

  淫,是少阴,很缠绵的东西很多人是不懂的;荡,是少阳,很澎湃的东西很多人也是没有意识到的;书卷,就是书读得多,很简单,容易看出来。

  很多东西别人都没明白。

  

  面对这么一个文坛或者说文学环境,你准备什么时候不再工作专职写作?

  ■我现在都是抓空儿写,我想十年之后彻底不干活儿专门写作……我觉得还没明白太多。

  

  2005 8.25 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