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冬
在我阅读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的时候,“博维图书”的石涛先生为我速递来了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万物生长》。关于这本书同它的作者,我都是陌生的。唯其陌生,自己才有对它进行一番窥探的欲望。
《万物生长》的作者叫冯唐,今年有三十岁了,是北京人。按照作者的自我介绍,他“在协和医科大学学医八年,获医学博士学位,论文涉及妇科肿瘤的隐秘起源。赴美学商两年,获MBA,秋风起时觉得不如归去。现就职于一家管理咨询公司,从事旧时被称为幕僚或师爷的工作,重新出没于北京。一个朋友说:‘冯唐,医术三流,做生意二流,讨美人欢心一流。至于文章,必能横行天下。’我的劝告是,别听他们胡说,你自己读。”
如果作者上面这样的自我介绍属实的话,那还了得。那些个文坛卖弄聪明的小鬼怎能不瘪?在阅读冯唐的小说之前,我还是照老习惯先看看一本书的前后文字,这便如同欣赏一位女郎,先就要观望她的面容同腿脚,其他部位庶几不差。《万物生长》的“后记”里如此写道:“对于描述长期困扰于心的东西,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认为,描述过后,脓水流尽,得解脱,得大自在。另一种认为,描述之后,诊断清楚,这种困扰,水流云在,成了一辈子的心症。我无法评说哪种观点更加正确。如果你读完这本文字,回想或是展望自己的青春,感觉烦躁异常,感觉山非山、水非水,说明我的失败还不是彻底的失败,说明这些文字所做的努力,还有些存在的价值。”这便行了,作者追求艺术的用心和他良好的文字功夫跃然纸上;同时他说出来的话,从语气到内涵都不小于他自己的年龄。还有什么可论的?冯唐是有望成熟的作家。当然他又是天真的,这天真来自于作家的最最起码的诚实。我自己也是许久不大读当今国人的小说了,说句粗话,不中听啊,撅什么屁股拉什么······我是比较清楚的。冯唐是个异类。就是这样的“异类”,令我觉得文学尚未离我远去。
《万物生长》是一部标准的青春小说,或者说校园小说、成长小说。翻开它,果然不出我的料想。它绝不是那种痴呆的文学习作者,他的叙述文字段落伸缩有度;我是最看不上眼那些小说段落划分频繁如同散文诗一般的叙述,那叫不会叙述,或者根本没有叙述能力。冯唐的叙述自信流畅,其文字功底有古诗文尤其汉赋的阅读经历。“月明星稀,水波不兴”、“春雨不断,缠绵如愁”、“小兽狰狞,仙人清秀······连翘嫩黄,玉兰润白”,这样的字句若没有一点点古汉语的基础,是不容易顺手写来的。真正有了古的基础,这个作家写出的文字才会是精细好看的。现在的年轻作家,有冯唐这样好文笔的人,实在太少,不要讲写小说、写长篇小说,就是写一篇短小散文,有冯唐这般文笔的也不多。
文笔好的作品就不会叫人发生可疑。剩下的是什么?那就是更高的层次了。《万物生长》以秋水的第一人称“我”展示了某所医科大学在校师生的日子,都是平常琐屑,零零碎碎,其中也部分涉及到“我”的中学和家庭生活。虽然时间和空间环境并非广阔,但是作者凭其高度智商,将有限的人事进行了放大,使之细腻丰富,情趣盎然。这是一部有趣有乐的小说,就是从作者精心设计出的这些人物的名字中也可见一斑——杨苇、魏妍、殷冷、费妍、甘妍,许多处地方读过使人捧腹喷饭。这是一部聪明的人写的聪明的、悲哀的小说,一群青年男女在压抑无趣状况里的搞笑与精神反叛。为什么说只有青年才能够代表着未来?原因正是他们的积极的天性,他们的进步渴望。就这一点表现而言,正是《万物生长》的价值所在;它尤其贴近到现实,并且通过各门类知识的熟悉,表现出作者趋向高贵的艺术气质。
我现在明白了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写小说,过早过晚都不好,三四十岁属于最佳阶段。如果这个道理一般可以成立,冯唐才刚刚开始。于是,我也要对他和他的作品提点意见。浅层的,要注意行文如张天翼和钱钟书那般失之油滑和刻薄;要注意除去聪明还有智慧,更重要的是情感的真正力量;要意识流,但也要学习控制,知识同信息漫无边际的显露并非好事。深层的,万物生长靠什么?靠太阳。那太阳又是什么?是光。这光芒,我只能放下《万物生长》之后,在重新拿起的《日瓦戈医生》中获得;哪怕《万物生长》中的生活无光,作者也要有光的照亮,这样的要求对冯唐的今后不能算太高,这样的要求对冯唐也相称。再有,估计冯唐古文底子坚硬,但是在《万物生长》的第181个页码子上,他写:“闹的时候,我抱着手纸卷,狂奔向厕所,行状可笑······”这就不对了,“行状”是专指故去的人生前的经历,不是“样子”。
记得高尔基在《文学写照》回忆契诃夫中说过:这个人有无缺点呢?我们大家在缺少主食的情形下,就是烤糊了的面包吃起来也是香的。冯唐的《万物生长》正是在我们今天缺乏艺术作品的情形下,“一片烤糊了的面包”。
2001年9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