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颜
初恋是冯唐小说的情结。无论《万物生长》还是《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都有这个情结的不断复现。只不过,《万物生长》中她被称作“我初恋”,而在《十八岁》中,她叫“朱裳”。两部小说中,冯唐一直试图打开这个结。或者说是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审视,结(或解)这个结。一般的青春成长小说,美丽如诗的女主人公必不可少。她们常常被作家当作太阳一样描摹。或光彩动人,或幻化为青春意像。冯唐小说亦不例外。这个叫“朱裳”的姑娘,纯洁如梦,占据着 “秋水”的整个青春期(也可能还更长)。同时,和许多凄美的爱情故事相似的是,仙人般的女主人公和痴情的男主人公注定没有走到一起。(也许正是这样的宿命才会使眼前这个叙述人念念不忘。)用张爱玲的话来说,这样的结局,姑娘往往成为那“床前明月光”,或者是男人心中的朱砂。引起我阅读兴趣的是,在这部以青春命名的小说中,不仅仅有叙述人对初恋的痴迷与依恋,同时也有着游离于这种热爱之外的嘲弄与反讽,这种间离态度若隐若现,遍布了整个成长系列。我问朱裳:“最近想我了吗?”朱裳闷头吃腊猪大肠,短暂地抬起头,笑着摇了摇。我接着问:“是现在不想说还是最近没想过我?”朱裳从腊猪头肉里抬起头,说:“都这么大岁数了,想什么想?”我要了第六瓶小二锅头,接着问:“最近想我了吗?”朱裳叫服务员又添了一盘腊猪大肠,说:“如果没想,我干吗要见你?”我心里的小兽欢喜,它带领我的双腿,跳上桌子,我的嘴开始诗朗诵:“屋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槐树,另一棵也是槐树。桌上有两盘菜,一盘是腊猪大肠,另一盘也是腊猪大肠。眼睛里两个姑娘,一个是朱裳,另一个也是朱裳。”《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被视作“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冒着仙气的朱裳,若干年后已是他人之妇。她与“我”一起津津有味地吃着腊猪大肠――这个镜头在我脑海里不断地定格,独具魅力又意味深长。在上述引述中,叙述者有着功成名就后的得意,对往日恋情的期许,同时又有冷冷嘲弄。如同一位敬业的外科大夫,一丝不苟地在手术台前工作,工作的对象,却是自己前世热爱的那个肉身,于是,他既快乐又痛楚,既得意又悲凉。叙述态度使人意识到作家内心宏大的隐密。作者可能并不仅仅是为纪念青春而写――他或许试图超越时光用文字的方式打开少年时期的身体,以期把那个困扰其多年的情结拆掉,并逃离。“后来,我学了心理学,才感觉到,少年时期很多美好想象都是境由心生,没看过猪跑,更没吃过猪肉,把对凤凰的想象都拽到母猪身上了。”(《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朱裳,这个在十八岁中以美丽、纯洁和青春以及神的代名词出现的女子,说到底不过是青春的幻像,激情的表征,一段情怀的最终指代。
黄集伟在关于冯唐小说的评论中说, “就‘成长真相’而言,“音乐学府”跨墙而出的青春消息最早来自刘索拉(《你别无选择》);而部队大院围墙内少年疯狂的讯息则来自王朔(《动物凶猛》)……现在又加上了一个冯唐——他的《万 物生长》写的是医学学府围墙内的青春故事。”(黄集伟《自恋镜像中的青春遗址》)在我看来,冯唐小说在提供了一个医学院里的青春之外,更提供了一种视角和叙述态度。当然,此类视角的完成是在两部小说中无所不在的与“性”有关的故事中。“初夜”、“概率统计”、“阴湖阳塔”是《万物生长》中颇让人难忘的章节,它们是这部小说最为成功的部分。初夜一直是文学作品中不断被复写的情节,无论男作家还是女作家,这是人类的共有情结:狂喜、郁闷、忧伤。。。。。。在冯唐的《万物生长》中,则是啼笑皆非一波三折。“女友”和“我”都是医学院里的高才生。但“初夜”并不因他们的智商而显得幸福与完满。这一章起于“我”闹肚子,不能去上“社精”课,女友来看我。宿舍里只有两个人,于是故事开始发生。抚摸,憧憬,激情,但当“我”要进一步动作时,“我女友”出乎意料地有一大段冗长的谈话,关于“第一次”对男女双方的重要性。这个细节富有意味的之处不仅在于它的不合时宜,同时也在于它是由一个正在经历激情的妙龄女主人公滔滔不绝地说出,而内容又与父母、学校和老师们对性的看法并无二致:贞节、责任、婚姻、未来。――正是由于这一段话,让人感到两个人简单的初夜不仅仅是一个初夜,可能还关乎社会、前途、道德以至更多。抑或说,两个人的性爱中加入了许多人不在场的警告。这警告的完成不是被人强迫,而是通过这个女孩子入情入理的语言阐述。一个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大学校园既合理又怪诞的现象。说教意味的谈话显然使男主人公原有的激情降低。但故事还要继续,激情还是得要有。于是故事进入第二个波折,避孕工具。她的手停顿了一下:“你有没有套子?”“我闹了肚子。我在小卖部买了手纸。”“你有没有套子?”“我为什么应该有套子?”“你是男的。应该你准备。”“用是为了你,应该你准备。”“你没有责任感。”(冯唐《万物生长》)责任感的话题引出了男主人公的委屈与辩解,因为他不知从哪里去买。矛盾结束之后,开始第三个波折,也是这一章节最为华采的一笔。她的手再次引它进入。。。。。。。它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手足无措,一点也不适应。没有一秒钟,它忽然觉得很热,一件事情将要发生,从头顶的百会到尾椎一阵缩紧,好象肚子又在闹了,憋不住了。我一时间分不清是哪个憋不住了,应该优先控制哪个。女友似乎已经感觉到它的异动,她往上挺身,我就势下滑。但是它好象已经出来了。我拿了手纸就往外冲。“你干吗去?”“我憋不住了。”“你射在里面了?”“我憋不住了。”“你射在里面。”“我要上厕所。我憋不住了。”“你射在里面了!”(冯唐《万物生长》)一场精彩的对白之后,同学回宿舍敲门,初夜匆匆完成,甚至没有一个安静的收尾――男主人公发高烧进了医院。忙乱,苟且,本应在宗教气氛中完成的情节被披上了怪诞的外衣,一切都变得如此无趣。在尴尬气氛中完成的初夜,于两个青年来说,与其说是完成一次拟想中的甜蜜的性,不如说是两个青年人对彼此身体探寻工作的开始。而描述本身则意味着对朦胧、浪漫性爱的一次成功反写。这样的反写远没有结束。在“概率统计”中,叙述人用繁复的笔法写了对怀孕的恐惧。这种恐惧实际上是有性爱以来就伴随人类的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在刘恒的《福羲福羲》中,农夫农妇在偷欢后对身体的恐惧记忆犹深。同彼时相比,现代人当是幸福不已。但是,在冯唐笔下,两个有着医科背景对避孕知识不可谓不知的学生那里,其遭遇与家夫农妇实质上并无二致。“用套子也不一定保险。连着两天没怎么上课,但是我也没闲着。我做了周详的调查研究。即使使用方法正确,一个套子只用一次,避孕失败率还在百分之二到十二。”“那么说,平均失败率为百分之七,保守一点,就算百分之十。”我的女友立刻冷静下来,开始科学计算。“这难道说,即使使用避孕套,做十次,就难免怀孕一次吗?”。。。。。。在一番充斥着概率术语的讨论过后,“可能性很大呀。”我的女友陷入沉思,脸又耷拉下来。“如果设性交次数是N,当N无限大时,比如说在现实中,我们用光这一书包套子,那么等式的第二项就趋近于零,可能性就几乎是百分之百。”。。。。。。我女友悠然一笑,从书包里取出一叠黄色的坐标纸,坐标纸上标满四方小格。这种坐标纸,我们做物理实验和分析化学实验常常要用到,画酸碱滴定曲线什么的。“我心烦的时候,也做了研究。我要严格记录我的基础体温,观察宫颈粘液状况,准确计算排卵期,推算安全期。”我女友抓了只铅笔,在一张坐标纸上向我比划,哪块儿用来描画体温曲线,哪块儿用来记录宫颈粘液,稀浓各用什么符号标注。“你现在知道找我这种姑娘的好处了吧,你一点不用操心,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冯唐《万物生长》)由此出发,一个非常令人惊讶的现实已被凸显。作家有意无意地制造出了一个困境。在我们对性爱无限狂热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无法逃离的陷阱。如果说在没有医学知识的农夫农妇那里这确实是一个困境的话,那么两个医科学生同样也要战战兢兢处心积虑则显得有意思得多。我甚至在其后的阅读中不断地猜想,如果冯唐以一个医科背景的小说家视野出发,并不把注意力放在与柳青的枝蔓情节的话,那么《万物生长》会有一个怎么样的方向?在我看来,冯唐小说中最有份量的部分是对“性”的反写与拆解的段落。他使用北京人身上特有的“贫”,用一种绵密的语言不厌其烦地描述着所有关于与性有关的传说,笑话,讨论和故事。这个被传统意义放置在阴暗角落的“性”,一次次被放置在阳光之下,用一种玩笑的口吻叙述,繁繁复复,构成了小说独有的黑色幽默。正是作者这种反讽的态度,最终使这个成长系列与通常意义上少男少女风花雪月的成长小说保持距离。
稍加留意不难发现,冯唐谨慎使用了爱情这个称谓。或者说,在这两部小说中,并没有针对爱情的话语与抒情。这在青春小说中并不多见。冯躲闪了通常意义上的风花雪月而使自己的小说进入了一种既冷静又狂热,既依恋又嘲弄的成熟状态,从而使小说保持了原生应有重量。《十八岁》中的“秋水”,《万物生长》中的“我女友”是作者笔下刻划得颇为有趣可爱的人物。少年秋水的可爱在于最后结尾,他宁愿以转学为代价,也不愿放弃坐在“朱裳”身边的权力。一场简单的对话,一个倔强、执著的的少年跃然纸上。《万物生长》中的“我女友”,学习优秀,品貌端庄。是传统意义上的女大学生,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热爱男性身体。这个在城市中成长,受着多年学校教育的女性,独立又有些专横,同时又有着恋爱时代姑娘特有的娇憨,叙述人用一种戏谑而冷静地笔触来描摹她。不无欣赏,亦不无遗憾,甚至带着点没有表情的微笑。丁香树下的故事那段颇是迷人,男女青年之间性爱行为的纯粹、对欲望的热烈、对彼此身体的迷恋充满着自在气息。而这个身上带着学校教育痕迹的女学生,在老大爷闯进宿舍的一刹那麻利地穿上衣服并从容应对的行为,因充满动感更别有一番风流。在《万物生长》中,“我女友”并不是叙述人刻意要为读者建立的可爱类型(那个类型显然是初恋所专有)。女友既不是风花雪月的女性,同时也有别于有着心机阴险的女性,换言之,她既不是天使,亦不属于魔女,她只是现实生活中最为普通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能迅速辨别得失,并有着强烈的独立性。在这个女生的处理上,没有文艺腔也没有过多的浪漫情节,甚至两个相爱五年的人分手也被写得波澜不惊,不歇斯底里,不哭哭啼啼。因为没有矫揉作态和刻意美化,这个带着烟火气息的女孩子身上那强烈的欲望,主观又实用主义的性格特征给人印象深刻。冯唐以男性的视角敏锐地触摸到了女孩子身上的复杂性。我甚至认为作者以独有的洞察力还原了某一类女性本身,颇是好看。
了解旧有事物的肌理,才能象疱丁一样去运作。拆,需要技巧。而重塑亦是挑战。当把记忆中扬着尘土的往事翻捡,冯唐实际上以笔为光,种下他的青春之树。现在看起来,青春之树们生机盎然,在风中哗哗作响。这无疑得益于作者身上得天独厚的语言才华。把树叶比做冯唐的语言是恰当的,它们有如夏日阳光下的白杨树叶子,生猛,肥厚,饱满而多汁,绿得发黑,弥漫着地气。事实上冯唐的语言是每一个评论他小说的人都说到的,也是他小说中丰硕的成果。建立青春世界,于文字而言,作者无疑是个胜者。但是,和所有人一样,在时光面前他又命定失败,当冯试图把记忆恢复时,会发现曾经的记忆早已支离破碎。初恋也好,女友也罢,医学院的流光岁月,北大的丁香时代。。。。。。青春远去,再也回不到同一河流。于是,读冯唐小说的时候,你仿佛在听这个躲在黑暗角落里的男人口若悬河、眉飞色舞、依依不舍、得意洋洋地讲述他那充满阳光与梦想的少年时光,会感觉那个世界明亮得夺人心魄。但也就是在这乱花迷眼的喧哗笑语中,他突然停住,沉默。他告诉你他想起了昔年种柳:“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日摇落/凄凄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于是,落寞与悲凉跃然纸上。――他拆解的是不能拼回的时光。
关于作者冯唐,知之不多。在他个人网站看到过他的简历,有着八年的医科学生背景和医学博士头衔。由医转文的作家成功范例,从现代到当代,耳熟能详,无需多提。但象冯这样受过如此漫长、正统医学教育又转而从事另外的工作,并能在两个不同领域都有出色表现的人,想这世间应属凤毛麟角。在阅读过程中,我一方面惊讶于其文字中所散发出来的才气,又强烈遗憾于作品中充斥的俚语、段子,各种情节的枝蔓、以及他对自身语言才华的不节制。亦时常感觉他在口语与书面语的转换上的力不从心。在身体欲望描述中如何做到放纵与内敛并置,在对语言及对话的处理上如何做到铺排中求节俭,恐怕是未来冯唐需要面对的一个挑战。虽说不无缺憾,但我依然认为,冯唐小说以特有的语言节奏和生活阅历为我们建立了一个阴暗又明亮的青春世界。这样的世界既令人怀念,又让人伤感。同时我亦认为,当留恋青春的冯唐一点点打开他的情结,把他特有的审美眼光、冷峻的幽默感、天生的叙述才华投射到那些熟悉而又深远的世界时,更令人惊讶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2004/5/11